北日

凼子

我出去的时候,天正下雨。
小楼顶滴水檐挂着一溜水滴,怕是雨急,生生在小楼正面,扯起一道朦胧的的水帘。缘了阴沟不畅,须臾,小院子里就汪起了水洼。
雨水的骤降,叫晴日里人来人往的弄堂,倏忽静了下来,静得让我感到了,有一点快感。老爹老妈一贯指责我,怎么生你这个怪胎,热闹多好,偏不喜欢,我也常常奇怪自己。

正奇怪着,忽闻红的悍马H2在楼下,催命鬼似地鸣喇叭。我将行囊甩上肩头的时候,来送我出去的菁,不能同行,就摆脸色给我看。我连忙拥了她,说,不就几天吗?乖点哦。
拥着菁的时候,没想起来,后来在路上,莫名想起了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和情人们。刚想起来,就骂自己,你狗屁啊,当自己什么似的,其实就是狗屁。

悍马H2的剽悍不在于速度,而在于它的着附能力。雨天的柏油路面极滑,即便上了沪青平高速,一般车六十码准飘,红开着悍马竟敢上了八十。这还不算,这小子嘴巴还不曾闲过。我是嘴上应承着,心里想,还不如当年西藏行到木格措,那匹追在他屁股后头的藏獒,一口咬断他的喉咙。
还好,过淀山湖后,红的嗓子估计用到了极限,喝了半瓶矿泉水,就只管开车,不说话了。直到这时候,我才舒了一口气,想到要去的同里,想到同里,就想到了水,谁让同里的水那么有名,而且很早以前就有了盛名。

像我等凡夫俗子,说到水,是绝不敢往——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——上想的。
而事实上,上面那句箴言,验之于历史显微镜下,又常常破绽百出,绝非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。
趔趄于史路之上,尽管什么都影影瞳瞳,乃至恍恍惚惚,然而,我自信,改此句为——水须载舟,莫言覆舟——怕还是有一丁点道理。
由此,想到西游说流沙河的几句诗:八百流沙界,三千弱水深,鹅毛飘不起,芦花定底沉。似乎很配做我的改句的注脚。

从来,非华夏民族,恐怕很多很多民族,崇尚的是英雄主义史观。如不是如此,荧屏上秦皇汉武、唐宗宋祖、一代天骄、康乾大帝,怎能风流倜傥、张牙舞爪、眉飞色舞?
老百姓的运命呢?倒直如鲁迅说过的很多人,很多人:礼教压死的祥林嫂,生活压傻的闰土,文化压怯的涓生,思想压死的魏连役等等,在英雄主义史观的关照之下,这些生命状态的不风流倜傥,不张牙舞爪,不眉飞色舞,是自然的了。
也有想风流倜傥、张牙舞爪、眉飞色舞的,譬如古口亭口的夏瑜,末庄的阿Q,最终,革命了;最终,咔嚓被砍了脑壳,甚至做了人血馒头,放在灶里烤得焦黑,一拗两半时,窜出一股白气,被华小栓做了治肺痨的药。

和尚出身的朱洪武和农民出身的李鸿基们,算是革命了的,可是,是不是能算覆了舟了呢?观史可知,他们并没覆舟,估计也没有想覆舟,只能算是拍起了一阵激浪,冲跑了舟上之人,自己爬将上去,舟还是旧舟。所以,始终水还是水,舟还是舟。
水,忽然在这般故事里,沉重得狠。

沉重,却无碍历史观的生灭,那么,沉重就丧失了趣味。味如嚼蜡,全无滋味,历史便轻蔑了水。于是,沉重的水,惶惑之下,抛开了自己的历史命题,从史家的眼皮底下实施了逃亡,一直逃亡到文人骚客门下。虽说,这个逃亡有些悲哀,倒还算有幸。毕竟沉重是很不好玩的一件事情。
譬如,直到今日,我们仍旧有幸品赏到,很久很久以前的诗经中间的一首诗: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;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最初,我弄不懂,好逑与河洲有什么干系,现在想来,真是大有干系。

至此,我才恍然大悟,原来沉重的水,一经刮搭上美丽的男女情怀,也就可以美的轻糜起来。一边厢,皇胄之舟破水激浪前进;一边厢,民间之水尽由着笔墨渲染,日复一日地风流起来,暧昧起来,多情起来。
所以,我也理解了,为什么直至今日,文艺中只要关联到男欢女爱,总会有那样曼妙的场景出现,在清清的河边湖畔,或者女在前,或者男在前,男女互逐,甚是欢乐无比。因为这样,水似乎也欢乐了起来。
自然,水载着舟,沉重地前进着,是毫无疑义;可是,水轻佻地溅着浪花,嬉戏于无奈,变得很无历史感了,也是不容怀疑。有人说,这简直是奇谈怪论。细细咂摸,这还就不奇不怪,倒恰好印证了一句话,历史从来都充满了悖论。

通过这样的考据,同里的水应该也是欢乐的了。
抵达同里后,买了一份旅游指南,看到上面有这样的句子,说此间是:因水成街,因水成路,因水成市,因水成园,巧妙而自然地把水、路、桥、民居、园林等融为一体,构成了古镇同里特有的水乡风貌。我就憋不住笑,红木而觉知,竟也跟着笑。
笑归笑,还是震撼于同里竟可以如此囿于水,成于水。它的周遭东临同里湖,南滨叶泽湖、南星湖,西接庞山湖,北枕九里湖,西北襟吴淞江,东北连通澄湖,小镇仿佛一块浮于水上的翠玉。

镇内,川字形的主河道以及支流纵横交织,分割出大大小小十五个圩。故,从来就有家家临水,户户通舟的说法,而水巷小桥多,人家尽枕河,柳桥通水市,河港入湖田,则是小镇的特色。
一路行去,小镇的水之妙,的确不是浪得虚名。难怪已故园林建筑大师陈老从周言,同里以水名,无水无同里。

既然水造就了同里的古朴风雅纤秀,便很想让同里造就一下我们。譬如,像我所寄居的外国弄堂,包括我的那间小屋,造就了我忌于喧嚣而安于平静的脾性一样,同里的水总应该赋予我一些什么吧。
究竟同里能够赋予我的,是水的深沉、水的清澈、水的永动,还是水的欢乐我不知道。然而,有一点我是知道的,我不要沉重。在水的所有秉性里让我选择,我宁愿选择欢乐。

明晓得即便沉重的像煞有介事,水终究只能是在河床上淌,没有可能在天上流。
之所以有瘪嘴老婆婆传说,牛郎一担挑儿女,上天寻织女,被天上银河隔开,亏得善良的喜鹊搭桥;是出自老百姓天真的理想,老是做梦娶媳妇,冀盼水能上天。
其实,水不能在天上的,譬如雨雪冰雹,上了天,最后还是噼里啪啦要落到地下来。难怪李白这样说,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似银河落九天。

来回思忖,事有常规,缘木求鱼不能,刻舟求剑不得,水亦如此。干脆不如循白乐天词意而为:水悬三尺,泻阶隅,满石渠,昏晓如练色,夜中如环佩琴筑声。这般,水倒也轻快了起来,说不定可以激几簇浪花儿,溅一阵水珠儿,摸几条小鱼儿。

租一木船,任船翁摇橹一路行去,既不问价,也不问船走何处。
不料此翁却是话痨,一边厢摇橹,一边厢开聊。听他一口本地方言,浓浓的,着实累到了我和红的耳朵和心思。累则累矣,还是得趣了。
就像同里镇名的来历,就趣得很:最早此地名富土,倒也甚是吉祥;唐时更名铜里,我猜测,此名跟铜没多大关系;古今由于宋朝当官的一定很悠闲,文人也一定悠闲得很,想起来玩文字游戏消磨光阴。不明白,他们怎么想到的,将富土相叠,先斩上面一点,后砍中间一刀,小镇从此得名同里,一用几近千年。

由此,木讷的我,不能自已地,极端钦佩起游戏文字的老祖宗。
船在航行,水在沉重,祖宗们也不知是在船上,还是在河里。以他们处境想,知道自己在船上或者水里,又能奈何什么,最多也就是奈何一下自己。奈何多了,自然麻木起来,顺流漂浮便是自然。
不麻木的,既无可奈何,又须偷生;偷生总得动弹,不动弹怎么偷生;于是,他们发明了人生游戏,林林总总,不一而足。做着人生的游戏,慢慢地,游戏变成了人生,或者称之为游戏人生。跟游戏文字一样,有趣,也令人酸楚。

船行有声曰欸乃,而且,声声有致,说明船翁玩船经年,春秋有度。水面极平滑,船行也就平滑,须臾之间,我们已经过了多座古桥,据船翁说,镇间古桥交关多,大概有四十九座。算得上鼎鼎有名的,有太平桥、吉利桥和长庆桥。
不可否认,桥造的牢固不算,姿态也优美,我眼睛里面,带弧线造型的东西,都好看。还有,用山石做基材,尤其是带着天然纹理的山石,更好看。还有,玩石头的石匠,就凭手里的錾子凿子锤子什么的,桥面雕个万顷波浪推日出,桥栏雕一溜小狮子,桥就不光是过河的设施了,而成了狗日的艺术品。
艺术,照当下逻辑推,就是一个玩意,目的就是一个玩。在我们直到我们的祖宗眼里,玩这个形而上又形而下的东西,根本就是比实用要紧。所以,我们就有福了。看到了皇家出游的巨船,堪舆家踏穴的罗盘,节庆时候喜庆的烟花,而到了人家那里,就玩成了战舰,航海罗盘仪,炸弹。玩也有形而上的快感和形而下的快感之分。

后来,更是有了精神原子弹的五字真言,令我们这等后来,仰视的颈椎骨裂。
由水到了同里,由同里又七里传到八里。
荒谬自知,却任荒谬流淌,我之痼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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